經(jīng)濟觀察報 關注
2025-09-19 18:54
文/鄒波
《戰(zhàn)爭與歸屬:英格蘭時期的奧登》(TheIsland:WarandBelonginginAuden’sEngland)這本傳記聚焦于詩人W.H.奧登在英國的青少年時期。1925年7月4日下午,中學畢業(yè)演出的舞臺上,他披著獸皮,演的是莎士比亞《暴風雨》里的怪物卡利班。那是中學的最后一天,他沒有像多數(shù)人那樣爭當主角或重要配角,而是選了一個“文明”范疇之外的形象。那一刻,他似乎隱喻式地為自己未來的詩人身份定了調(diào)。
想象一下,如果你讀《暴風雨》,會想代入誰?大部分正值青春的人會選擇費迪南德和米蘭達——一對島上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;心地善良的人則會感到自己像普洛斯彼羅——那個在荒島權力游戲里受害的一方;就算是心懷不軌的人,也未必愿意去演那些徹底的反派。性格孤僻、帶點驕傲的女孩,也可能會向往超然歌唱、操控魔法的美人魚愛麗兒。而奧登,卻挑中了去演卡利班。
卡利班的身上,有一點類似傳說中燈神怪的魔性與力量。他是島上的原住民,卻被孤獨的復仇者普洛斯彼羅奴役。他生活在文明人之下、之外,但與這片土地的自然血脈相連。他的力量被壓迫者利用,卻依舊保留著野性與自我——他甚至對普洛斯彼羅說過一句話:“我是你全部的臣民,所以我首先是自己的國王?!?/p>
多年后,在紐約的夜校開設的《莎士比亞講座》中,奧登談到:“卡利班和愛麗兒同樣渴望自由??ɡ嘁氖悄軌驖M足所有欲望的自由;愛麗兒追求的是無論經(jīng)歷什么都保持純凈的自由?!痹趹騽〉慕Y尾,普洛斯彼羅最終將自由交還給了他們。在奧登看來,這兩者都象征著現(xiàn)代社會中試圖生存下來的“自然人”。
不過,奧登所說的“自然人”,并不意味著完全放任自流。他認為他們?nèi)孕枰环N自我教育——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自律,而是一種屬于詩人的自我修養(yǎng)。他在講座中強調(diào):“一旦開始,就不能停下來。你要掌握舵,帶自己走向高貴,或者卑賤,但絕不會落在中間的平庸里?!边@和他詩里那句“在污濁中污濁,在正直中正直”一樣——無論如何,不要淪為中庸。這種精神,正是小魔鬼卡利班的寫照,也是一種他所追求的詩人自由。我甚至愿多加一句自己的祝詞:“愿我的成熟,依然畏懼自己的修辭。”
這種語言上的自由,也是奧登的叛逆標志之一。1937年,他在《西班牙1937》里寫下了那句令喬治·奧威爾憤怒的詩——Theconsciousacceptanceofguiltinthenecessarymurder(清醒地接受謀殺的必要)。奧登承認,這只是修辭上的誘惑,想要讓語言同時呈現(xiàn)兩面。這句詩幾乎成了他離開英國、前往美國的導火索——對他來說,詩歌的自由就在于敢在刀尖上寫字。
然而,無論是在性取向上的自由,還是在語言上的無拘無束,他仍無法完全脫離民族國家的身份。那是一種既帶來傷害又無法割舍的聯(lián)系。少年時期的奧登就模糊意識到,自己身上的“英國性”比霍布斯、洛克用社會契約定義的自然人復雜得多。多年后,他總結道:“我自稱是粉色的、自私的舊自由派,但天生是無政府主義者,而內(nèi)心最深處的魔鬼卻是一個保守主義者?!边@種矛盾與混合,本身也是自由的一部分。
早在中學畢業(yè)演卡利班的那年,奧登就已經(jīng)是一個詩人了。他的早期詩作之一,描寫了在英國海岸雨中拾取燧石的拾荒者——那些人可能是一戰(zhàn)退伍的老兵,也可能是逃兵,還可能是從奔寧山脈被淘汰下來的老礦工。而礦工本身,也可能是老兵或逃兵。他們是現(xiàn)實中的卡利班,是國家真正的中心人物——卻又是局外人。一個民族真正的力量,往往來自它的邊緣人——那些沉默的死者,以及記錄他們的詩人。本雅明形容戰(zhàn)爭幸存者時說:“他們并不是談吐更豐富,而是在可交流的經(jīng)驗上更加貧乏。”
在少年時期的奧登眼中,這些人仍然承載著英國的榮光。但他也必須慢慢掙脫上一代詩人A.E.豪斯曼的陰影——那種詩句里帶著鄉(xiāng)村牧歌與帝國驕傲的調(diào)子。坦白說,我自己也喜歡豪斯曼的詩——它們像是一首首莊嚴的贊美詩,讓人聯(lián)想到《國王的演講》里的氣質(zhì),滿是英國地名和未受破壞的風景,還有帝國的榮光。這種詩意帶著某種全球性的味道,仿佛在“調(diào)和宇宙的悲傷”,與大英帝國在全球的存在不謀而合。
傳記還提到,在奧登童年(一戰(zhàn)前),他的父親喜歡親手做家具——那是英國鄉(xiāng)村頗為流行的愛好,受羅斯金所提倡的工藝美術理念影響。這是一種貴族式的手工精神,融合了鄉(xiāng)村騎士風度,也帶著對新興城市中產(chǎn)階級的輕蔑。今天看來,有點像李子柒視頻里虛構出來的田園場景,只不過奧登的成長環(huán)境是真實存在的“共同體”。
然而,1914年的戰(zhàn)爭讓這一切戛然而止。伍爾夫曾說,“人性徹底改變了”。愛國主義的下一個階段,是國家對死亡的沉迷與上癮。那一年,奔赴戰(zhàn)場的年輕人,口袋里常常裝著豪斯曼的詩集。豪斯曼也寫過少量與死亡相關的詩句,但總體仍然是愛國頌歌。我曾讀過不少一戰(zhàn)時參加英聯(lián)邦作戰(zhàn)的加拿大詩人作品——歌頌英國神圣的遠比反戰(zhàn)的多。
然而,死亡與廢墟最終改變了英國的愛國主義。豪斯曼沒有留下繼承者。一戰(zhàn)后的英國,帝國的自豪感逐漸式微。雖然戰(zhàn)后重建中,不少作家試圖重新塑造英格蘭鄉(xiāng)村的魅力與道德,甚至經(jīng)濟的再生,但作品卻往往帶著陰郁、頹敗,甚至在性上也流露出頹廢——正如勞倫斯小說中的氣息。一戰(zhàn)的沖擊讓人意識到,原來的田園生活與緩慢節(jié)奏,原本就異常脆弱。
從戰(zhàn)爭結束到奧登1925年畢業(yè),這段時間正是艾略特定義的“荒原年代”。
到1926年,荒原開始進入“后荒原”——隨著大都市文化的消退,英國的“現(xiàn)代主義”在本土宣告終結——那種官方的、男性化的、帶有國家使命感的論調(diào),以及羅斯金式的手工貴族精神,一并退出了歷史舞臺。
社會的階級沖突在此時達到高潮,大罷工爆發(fā),大蕭條正在逼近。艾略特寫下那句后來被反復引用的話:“世界的結束不是一聲巨響,而是一聲嗚咽?!睆膽?zhàn)后到1926年,這些年既是英國榮光的尾聲,也是舊世界的最后掙扎。英國變得孤立而收縮,國際主義與國際現(xiàn)代主義都不再有立足之地。浪漫的現(xiàn)代主義光環(huán)從英國褪去,留下的是一個真實而狹窄的島國——非帝國的、鄉(xiāng)村化的、家庭化的、中產(chǎn)化的、帶著陰柔氣息的。而奧登,正是在這樣的“后荒原”中,開始了自己的詩人之路。
在“后荒原時代”的氛圍中,少年奧登開始嘗試為自己療傷——彌補戰(zhàn)爭年代父親缺席留下的空白與陰影,逃離母親在得知丈夫出軌后于礦山廢墟間壓抑不住的一聲嘶喊,以及從森冷規(guī)訓與男男性侵相互交織的學校生活中脫身。他曾援引父親的話——這位曾做過兒童心理學研究的軍醫(yī)——來表達對治愈的理解:“療愈,不是科學……父親說 /它是一種直覺的藝術 /向自然尋求撫慰?!?/p>
那時,他仍然徘徊在豪斯曼式的鄉(xiāng)野之中尋找安寧——通過寫詩,通過親近英國的大自然,通過與礦區(qū)以及同性戀情感的連接,通過傾聽早期礦工的幽靈低語,以及通過回望近代歷史的深邃與曖昧。一戰(zhàn)爆發(fā)前的世界,無論外表是否宏偉,在他眼中都比戰(zhàn)爭本身更具深度。此時的他,散文語言尚處于“結巴式”的前理性階段,但已經(jīng)浸潤了漢娜·阿倫特所說的那種“必需的私密性”——一種與逐漸明朗的性取向相互纏繞的私密性。這一切共同孕育出厚重的詩意。
與豪斯曼相比,奧登的心底多了一根由戰(zhàn)爭鑄成的“龍骨”——一戰(zhàn)的回聲在他此后的創(chuàng)作中從未消失,伴隨他直至1973年9月29日離世。無論外部局勢如何更迭,個人命運如何跌宕,他都未曾擺脫一戰(zhàn)的情結。不同于二戰(zhàn)所帶來的那種全球性的憤世嫉俗與生存者的負罪感(如馮內(nèi)古特或普里莫·萊維所承受的),一戰(zhàn)在他的詩中不僅象征死亡,還代表軟弱的領袖、不斷更新的思想與復仇沖動,以及化為遍山罌粟花的士兵遺骸。
直白地說,若詩歌深處有了戰(zhàn)爭的神話與詩性——正如恩斯特·榮格那種戰(zhàn)時審美主義的冷漠滲透于奧登的筆下——即便是最輕微、最私密的愛情詩,也會憑空獲得一種沉重的力量。這種情結常常偽裝成現(xiàn)實感——當奧登宣稱自己的詩都源自真實的歷史事件時,這種力量就隱伏其中。
然而在這個過程里,那份從卡利班式自然人身上獲得的民族歸屬感,正悄然淡去。傳記的末尾寫到,年輕的奧登最終決定與英國保持距離,開始環(huán)球漂泊,甚至踏足中國。他曾在一戰(zhàn)后氛圍特殊的德國流連良久,那時的德國仍充滿生活氣息,而柏林則是“隱秘性快樂”的代名詞。好友依舍伍德回憶說,那里的藝術氛圍與性自由,正是一戰(zhàn)后德國對沙文主義的公開背叛。
但奧登并未沉湎于欲望本身,而是借此洞察自由的代價與倫理的根基。在回憶柏林的文章中,他寫道:“自由并非逃離,而是直面,并承受它的重量?!?/p>
傳記的作者評論,如果1936年奧登便停止創(chuàng)作,他或許只會被視作保守派愛國者、甚至是民族主義的同路人。
奧登的一生面對過三場戰(zhàn)爭,以及納粹與極權的二元壓迫。他的語言自由與修辭癖——正如在《西班牙1937》中所展現(xiàn)的——有時也會刺痛革命中的弱者與受害人。這種“卡利班的胃口”,在政治立場上未必恰當,但在詞語的領域里卻極具力量。
1932年,他的散文開始趨于清晰,他寫道:“民族主義的失敗,不是因為民族過小,而是因為它過于龐大?!痹谒磥?,人需要一個更親密的歸屬單元——一個“英國細胞”。他希望這種民族性格能更謙卑、更具人情味。
1939年,他去了美國。那是另一首詩的開篇。美國在他眼中,是開放卻混亂的空間。就像他早年在英國面對階級壁壘時保持的冷靜憤怒,這一次,他所面對的是一種“無形的無知”,空氣中充盈著自由,卻缺乏倫理的根系。這里既不是烏托邦,更像是一塊白板。他既想借此擺脫舊日的束縛,又必須在此重塑自我。
美國的“技術化語言”也深刻影響了他。接觸廣播劇、電影對白、心理分析文體后,他將許多“非詩意”的表達引入詩歌:郵局職員、保險推銷員、地鐵里的盲人賣藝者,這些原本被排除在“高雅詩歌”之外的人物,如今成了他語言倫理重建的主角。
對于戰(zhàn)爭,他的立場體現(xiàn)出身份的斷裂——既不是和平主義者,也不是好戰(zhàn)者。他明白戰(zhàn)爭的不可避免,同時警惕一切將暴力浪漫化的言辭。他拒絕寫“為了正義而犧牲”的頌歌,而是以低語般的詩句探問:在死亡將臨之前,愛與信念該如何安放?在他眼中,戰(zhàn)爭無須被賦予過多宏大的意義,更值得書寫的是普通人在沖突中面臨的倫理抉擇。
奧登曾說:“詩人不能說出真理,只能在謊言中讓人意識到真理的缺席?!边@是他晚期詩歌的一種自覺,深知語言承載不了真理的全部重量,卻依舊要用詩不斷敲擊沉默的壁壘。美國不僅是他的避難所,也是他試煉語言倫理的實驗室——他在這里既是病人,也是醫(yī)者;既是流亡者,也是修補者。他的詩,便是毀滅與信仰之間縫合出的語言容器。
這已不再是傳統(tǒng)意義上在意義秩序中延展語言,而是在意義崩塌的后荒原時代重新鍛造語言。
詩不再是神啟真理的回聲,而是廢墟中辨認他者哭聲的努力。奧登用詩搭建起臨時的庇護所,哪怕它總是搖搖欲墜,也能為受傷的存在帶來短暫安寧。他在語言中縫補的,不只是戰(zhàn)爭造成的裂痕,也不再試圖復原神、人、自然之間的舊秩序。
因此,他在詩人群像中呈現(xiàn)出一種“卡利班式”的姿態(tài)——不是復述權威的普洛斯彼羅,而是在被命名、被詛咒、被馴化之后,依舊試圖發(fā)聲的存在。他用改寫世界的詛咒來奪回大地,用奪回大地的方式來收回那座孤島般的祖國,而最終要贏回的,其實是語言本身——作為歷史記憶的語言,作為倫理工具的語言,作為臨時共同體的語言。
在生命的后期,作為一個現(xiàn)代自然人的奧登,耐心地用散文與詩來研究他自我建構的人類學。他不再企圖用詩預言未來,而是追問:我們是誰?我們?nèi)绾伪舜讼啻??為何對那些讓我們心碎的事物依舊懷有信任與愛?這一思想軌跡,亦與好友漢娜·阿倫特在1958年出版的《人的境遇》互相呼應——他寫道:“我關于人的學說,最終歸結為兩個核心命題:我們信任并熱愛那些會令我們心碎的東西;我們與鳥類和社會性昆蟲比肩而行,卻同時承擔著時間的責任?!?/p>
在奧登筆下,自然與歷史、災難與責任、離散與共同體,逐漸交織出一種更柔韌卻毫不妥協(xié)的倫理地形圖。我們不能只活在自然法則或叢林邏輯中,像鳥或螞蟻那樣;也不能只沉溺于歷史的慰藉。